深情录之手抄纸 | 拉坯机背后的土耳其力量
彭先生的手抄纸
口述 _ 彭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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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| 一张纸
几年前,在土耳其,我买了这样一片纸,上面是一篇小文。这篇小文我很喜欢,它的文字本身很有形式感,也喜欢它上面的这些批注和改动,我给它配了一个木框。
从土耳其带回来的一切东西我都很珍视,对我来说都很重要。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再有同样的经历了,即使再有,心理状态也不会一样了。当时的无畏和热情,无论过了多久,都是珍贵的。
2 | 去清秀阁拉坯
2013年,我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的旅行,从土耳其回国,开始做杂志。
在杂志里做的第一个专题叫《中国新手工》。当时采访了一个在景德镇做陶瓷的的人,比我大不了几岁,跟他聊得特别好。我很喜欢他做的东西,我们就成了特别好的朋友。
后来抱着玩一玩的心态,我跟他学了两天拉坯。很喜欢,真的上手很快。但几天后我就回北京了,继续我在杂志的工作。
到了冬天,有一天,可能是心情不太愉快,就突然特别想要拉坯。
我就在网上搜北京的陶吧。我住在东四,离我最近的一个陶吧在鼓楼,就是那种亲子体验陶吧,叫“清秀阁”,而且特别便宜,我就团了一张券。冬天特别冷,我骑上车就去了。
因为是个工作日的下午,人不是很多,正好有富余的拉坯机。我跟那个人说,我要拉坯。他要教我,我说你不用教我,我会。
平时那都是小朋友去,但从那以后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,隔三差五我就去那儿拉坯。
3 | 第一次拉坯
彭先生在景德镇第一次拉坯
我第一次碰泥巴,在转盘上找泥的中心的那一瞬间,就觉得这是舞蹈。
拉坯的第一步,也是最重要的一步,叫找中心。转盘在旋转的时候是有自己的中轴的,而放上去的泥巴是不规则的,所以第一步就是要让泥巴的中轴和转盘的中轴合成一个中轴。
拉坯的整个过程特别打动我,它需要的是你的身体和泥巴之间要产生一个力的平衡。舞蹈也是这样,它不是一个独立的状态,而是你的身体和空气、和空间、和媒介发生的一种关系。其实你去想书法,去想绘画,去想陶瓷,去想舞蹈,都是这样。
因为我学过现代舞,这是跳现代舞特别重要的一点,我们有过很多这样的训练。所以很多人需要一周才能学会的,我用一晚上就学会了。
4 | 持之以恒的冲动
彭先生在杂志任职期间,闲余时间做的碗
慢慢的,这个事就变成了一个自己爱干的事。我买了一台800块钱的拉坯机,很小,放在卧室里。我当时是租的房子,卧室特别小,我就在房梁底下,窝在那儿拉坯。
到后来,你做的东西出来了,你得上釉,得烧,对吧?
我当时就拿吹釉壶在厕所里面吹,每次都得戴个口罩,溅得哪都是,上完釉之后还得把浴室重新冲洗一遍。
上完釉,干了我就要拿去烧,就还是拿到那个陶吧去。其实那儿特别不专业,但却是我当时唯一的渠道。
每一次我拉完坯之后,就把它们放在一个箱子里面,每个碗之间都用纸垫好。坯没有烧的时候是很脆的,一碰就会坏。所以就全程打车,得两手端着这个箱子,让它一直悬空,给它减震。有一次在路边等车的时候,还被过路的车碰碎了。
所以其实当时的釉也弄不好,烧窑也很不专业,就只能慢慢弄。这样弄了一年,居然也攒了五十多个碗,做了我的第一个展。
在那样的状态下,我同时还在做杂志,但当时每次这样去烧窑,我是不需要去说服自己的,也不会觉得辛苦。没有心理建设,也不用坚持,就是莫名其妙的有那个能量,让你想要去做那件事情。
这就是一个单纯而持之以恒的冲动,就像旅行时候的疯狂。因为我很喜欢拍胶片,那一年在外旅行的时候,随身的一个旅行托运箱里面,一半是显影罐、显影液、量杯、定影液,还有一个胶片的扫描仪,占了大箱子的一半,那时我带着这个箱子满世界到处跑。但当时就是可以这样做,也不觉得辛苦。
5 | 偶像
Lucie Rie
我很喜欢一个奥地利老太太做的瓷器,她叫Lucie Rie。
无意中有一次看到一篇关于她的文章,就不由自主地去找关于她的信息,甚至真的是去尝试她的工艺。
我喜欢她的斗笠碗、高足碗,器形我很喜欢。其实制作难度是挺高的,这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事情。
Lucie Rie作品
镶嵌是她最常见的一个工艺手法,就是先在坯上把线都刻出来,把颜色涂上去,再把表面的颜色刮掉。所以你在上面看不到任何的笔触,嵌完了之后再上釉,它的颜色都是完全在杯子里面的。
当时就一直想知道这个是怎么做出来的,我问景德镇的朋友们,他们也说不好。我也不着急,就自己一点一点试出来究竟怎么做。所以其实我就是在学她,我觉得我能学好了就不错了。
当然我学习这个工艺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陶瓷这个材料可以被这么广泛地运用,本质上就是因为它可塑。但像手绘,跟陶瓷的互动性是非常低的。而镶嵌是一个非常高级的工艺,它还是回到了陶瓷这种材料最本质的特点。
Lucie Rie是1902年生人,1990年因为中风才停止创作,等于是一直工作到88岁,92岁去世。
她是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早期欧洲的中上流社会的家庭背景,当时刚好也是整个欧洲艺术和设计文化最活跃的萌芽时期,所以她是在这样的背景中长大的。
年轻时的Lucie Rie
Lucie Rie在大学学的是陶艺专业,本来可能是想学绘画的,但她说碰到拉坯机的一瞬间,就爱上了这件事情。我看到这儿的时候,就笑,挺会心的。
她结婚不久后就二战了,犹太人嘛,就逃到了英国。但是二战期间是不能做陶瓷的,因为陶瓷不是战争必需品,直到战争结束后,她才慢慢恢复了自己的创作,那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,才开始真正踏踏实实好好开始做自己的东西,所以她其实是大器晚成的人。因为这些现实的原因,她到了五六十岁才开始有一些知名度,职业生涯的顶峰是七十多岁。
陶瓷让她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,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。但她的一生真的是失去的一生,这些人都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她而去,不管是离开了还是离世了。她一生去了无数个葬礼,回来之后,还是要坐在拉坯机前做一个碗。就是这样的。
Lucie Rie在拉胚机前
陶瓷是最持之以恒地给她能量的驱动力,让她能够独自立在世界上。
我觉得我师父教会了我拉坯,把我带进了门。但真的是Lucie Rie教会了我做陶瓷,她给了我很多启发,她做陶瓷的经历也给了我很多支持。
Lucie Rie在没有自己的窑时,就是用旅行箱,提着箱子,坐着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维也纳的有轨电车去烧窑的,那我已经比她幸运太多了,我起码可以用手机叫个车到我家楼下接我。
6 |务正业
彭先生做的杯子和碗盏
从不务正业地做陶瓷,到把不务正业的事变成现在做的正事,其实不在我的计划之内。
2016年,做了三年杂志后对许多事情感到驾轻就熟,却又索然无味;那时候公司的所有项目都在我手上,但是就我一个人在做,心理上挺累的。
我觉得做媒体,首先得自己对传播的内容还有好奇,觉得仍有许多未知的东西可以去探索,光有热情是不够的。
经过了三年,最后在媒体这一块上,我已经没有好奇了。这种状态积压到一定程度,有一天我就突然辞职了。
辞职之前,跟朋友打了个赌。我当时正在做一只碗,用的工艺还挺复杂的,也是有好多刻线。就和他说这个碗烧出来如果好,我就辞职,烧出来不好我就不辞,结果烧出来特别好。这下好吧,那我就试试开始做陶瓷了,看能撑多久。
彭先生做的杯子和碗盏
7 | 伊斯坦布尔的小公园
彭先生在土耳其时所拍照片的局部
其实回国以后做事情的状态,很像我在土耳其的时候所经历的。
2012年,我从大学毕业的时候,拿到了一个公益基金的奖学金。这个基金每年都从毕业的学生里选四十人,给他们一笔钱,让他们独自去旅行一年。
只要求他们在旅行的时候做一个项目,不能去曾经去过的地方,也不允许在这一年里有收入。
那一年我就先在柏林住了两个月,然后在西欧那边兜了一圈,之后去了英国,后来又去了柬埔寨、泰国、印度和土耳其。
土耳其是我的最后一站,当时是2013年的5月份。到了伊斯坦布尔,我住到了当地一个叫塔拉巴西的地方。
塔拉巴西是一个土耳其特别穷的一个区,但是它离一个叫塔克西姆的商业区非常近。我住在一个老太太家,当时跟她租的房子,租了一个月。老太太叫法特玛,所有的土耳其女人都叫法特玛,特别逗。家门口每天都坐着无所事事的人或者小混混之类的。但是他们人特别好,每天看到我都给我零食吃,是一种小圆饼干,上面有好多芝麻。
后来我在那里遇上了一场动乱。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小公园,叫Gezi。当时政府想要把这个公园拆掉,改成一个购物商场,当地人就很反对,因为这已经是那一片地方唯一的公园了。土耳其当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了人们对政府有很多不满,所以当他们想要把这个公园拆掉的时候,就有人去里面驻扎以示抗议,警察就带着催泪弹和辣椒水把这些人给驱走了。这样一个事瞬间引发了伊斯坦布尔十几万人的一场游行。
事发那个下午,我像平常一样出去溜达。那条小巷子本来有很多小酒吧和小餐馆,每天都很热闹的,但那天街上莫名的冷清,再往主街走一点,我就突然看到有一群人跑过去了,很奇怪的一个场景。再接着走,又看到有人拿柠檬捂着眼睛往外跑。
我在中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,从一条小街上走到本应特别繁华的商业街的一瞬间,发现所有店都关了,没有人,你一转头,旁边就是警察拿着枪,往对面的巷子里打催泪弹。大概五个小时后,市民就已经开始这条街上放火了,就开始有高压水枪了。
因为我当时特别喜欢摄影,心里一直有想要做战地记者的愿望,所以就总是到跑到事件的核心去拍照,拍到了很多媒体都没有拍到的东西。
特别逗,当时一个朋友来土耳其看我,正好赶上这事了。一个上海人,属于胆儿特别小的那种。一听见枪声,我就说那边开枪了,我们去看看吧,他就说你疯了吧。
彭先生的摄影,土耳其的街道
7 | 很像土耳其
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,但在土耳其的经历,对于我来说是很特殊的。那种相对不顾一切的,没有畏惧的,对身边所发生的事情有极度想要跟踪和记录的好奇心,以及想要深入核心了解事情本质的愿望,一直都是我后来做事情的时候,在背后的强大驱使。
我觉得我们可能干了很多事情,最后会发现,生命其实是有一个内在逻辑的。
你虽然不记得了,但这些事情没有消失,因为它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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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程 1990年生 27岁
手工陶瓷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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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水流深的专注
Lucie Rie是现代陶艺家里重要的一位,从二十岁开始,直至身体无法支持自己继续工作,她做陶瓷做了六十年。
她的作品简洁、精妙而又真挚,看起来简单的器皿,细节都经过了深思熟虑,在精确拉坯的同时,也保留着动人的手工细节,有力度,也呈现着一种斯巴达式的古朴。
Lucie Rie一生都专注在做陶瓷这件事情上,中间也经历了二战,离开家乡维也纳,与爱人分离,遭遇了外界的变动与生活的无奈,转过身来,那台小小的拉坯机始终都是她的所托,能够让她在专注投入的一段时间里得到安慰与滋养。当Lucie Rie的学生回想起她时说,其实Lucie并不很适合当老师,因为她对自己的领域太专注了。
就像张充和在日军轰炸时,仍然能在防空洞里临着姜白石的小楷那样,每一个人在世间的所托都不一样。而总有一件事情能够让自己投入其中,并借由它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,静水流深一样地过完自己的一生。
Lucie Rie作品
一个关于Lucie的小片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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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编 _ 余非 鳝鱼 | 摄影 _ 松鼠
出品 | 林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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